三杂者,吃杂食,看杂书,写杂文。
这里说的杂文,不是鲁迅写的那种杂文,而是杂七杂八,不入正体的文章。三杂之间有一定联系,吃杂食,看杂书,多与写杂文有关。
爸爸自称是个杂食动物。许多人从传言或是爸爸的文章中,知道他是个美食家,但是了解他是个杂食家的并不多。爸爸生在高邮,以后住过昆明、上海、北京,还跑了不少地方。对各地的吃食他都很有兴趣。都想品尝一番,特别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。他为在江阴上高中时没有吃上河豚遗憾了六十年。他去内蒙,专门要试试生吃羊肉。他晚年去云南,就想尝一个傣族的苦肠———牛肠里没有完全消化的青草,傣族人生吃,做调料,蘸肉。这玩艺我们想想都害怕。可惜,当地人怕同去的作家接受不了,只给做了一个苦肠加肉蒸丸子,让他很不过瘾。
爸爸的杂食,是平民化的杂食,不是有钱者的杂者。他对熊掌、山瑞、鹿唇、猴脑之类的不感兴趣(感兴趣其实也吃不着),他所着意的是一般百姓的“吃儿”。爸爸在剧团上班时,经常跑到附近的小饭馆,吃碗卤煮火烧,来上二两酒。到了外地,也四处寻摸各种杂吃。有一年他和一帮作家到广西桂林,放着宾馆的大菜不享用,非要和贾平凹到街头的小饭馆找乱七八糟的东西吃,最后相中了老友面,好像就是酸笋肉丝面。以后两人一走进小馆子,贾平凹就高叫一声:“两碗老友面!”爸爸对贾平凹印象不错,除了觉得他有才外,还因为两人曾经是“面友”。
在家里,爸爸也常常做些杂七杂八的东西:麻豆腐,炒疙瘩皮,羊头羊蹄,热汤面就臭豆腐……全是北京过去平民吃的玩艺,上不得大雅之堂。别的犹可,煮羊蹄子可是实在让我们接受不了,味太大。可“老头儿”不管我们的抗议,依然照做不误。爸爸做这些吃食有瘾。头几年,市面上还没有爆肚卖,他为了吃这口,自己买回生牛肚,一会儿加碱一会儿用面一会儿又添醋,吭吃吭吃洗上半天。好容易洗干净了,还得把牛肚里外都撕去一层,只留下中间的部位,然后自己配制调料。这通折腾,没有两三个小时拿不下来。最后,满打满算能爆出一笊篱,还嚼不烂。爸爸倒是吃得津津有味,用他的假牙用劲磨蹭,一边还说:“爆肚就是不能嚼得太烂。”有这回事?
爸爸去世后,原来在东安市场摆摊的爆肚冯重新开业。听冯家第三代传人冯国明先生介绍,羊肚有八个部位可以爆,牛肚四个,有些部位爆后就是嚼不烂。看来,爸爸还有些道道。
爸爸的口味也很杂,酸甜苦辣咸照单全收。他原来不吃苦瓜,上大学时因为吹牛说没有不吃的东西,结果被一个诗人同学整了一下,请到饭馆连点三个苦瓜,凉拌苦瓜,清炒苦瓜,苦瓜汤,爸爸咬咬牙全吃了下去,从此便吃起了苦瓜。我们家餐桌上有苦瓜的历史总有三十年了,自北京开始有苦瓜卖时就吃。80年代初期,汪朗把从工厂工友那里学会的四川的夹沙肉,给家里演示———用肥膘肉,煮半熟,切大片,两片不切通,内夹红豆沙,将肉在碗中码齐,上覆拌好红糖的糯米,然后上笼蒸至粑烂,吃时加入适量白糖。做出后大家都不敢下箸,大肥肉,甜吃,听着就吓人。待到一品尝,却无人不说好吃。爸爸一边嚷着:“不能吃了,再吃就要死了”,一边筷子又对着一块肥肉扎下去。
爸爸的杂食性,对他的文学创作多有裨益。
他曾经写过一篇小说《金冬心》,说的是扬州一盐商请客行酒令时,一不留神自己瞎编出了一句令词“柳絮飞来片片红”。柳絮本白色,何来片片红?盐商正下不了台,金冬心现编一首诗托为元人所写:“廿四桥边廿四风,凭栏独忆旧江东。夕阳返照桃花渡,柳絮飞来片片红。”不但解了盐商的围,还显得该人很渊博。事后,金冬心当然少不了一份厚报。爸爸觉得金冬心确实有捷才,但是这种帮闲只能算是“斯文走狗”,于是就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小说。
爸爸把不少吃过的见过的听过的东西都写入了文章:《食道寻旧》、《五味》、《肉食者不鄙》、《鱼我所欲也》、《故乡的野菜》……他写过《吃食与文学》。
除了爱吃杂食外,爸爸还爱看杂书。
爸爸去世后不久,一家无聊小报登了一篇文章,说是汪曾祺的子女要把他藏书捐给现代文学馆,而且还有几家报纸转载了。弄得现代文学馆不知所措,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件事,于是打电话到家里询问详情,表示如确有此意他们定当安排。我们哭笑不得,这纯粹是瞎掰,半点影儿都没有。倒不是我们不想捐书,是爸爸实在没有什么可捐之书。
一般人可能觉得,汪曾祺是“最后一个士大夫”,是“学者文学”的代表,家中应该藏书甚丰,还得有不少孤本善本。其实,全然不是这么回事。爸爸的藏书实在是可怜。“文革”之前,我们家里的书满打满算不到一书柜。他说过,对他创作影响最大的中国作家鲁迅、沈从文和废名,外国作家是契诃夫和阿索林。可是家里《鲁迅全集》只有第一卷,沈从文作品只有1957年出版的一本小说选集,废名的作品则一本没有。契诃夫的小说集倒是全的,这在爸爸藏书中是少有的,阿索林写过什么我们则一无所知,因为家里没有他的书。家里的书很不成系统,有几本苏联的少数民族的史诗,什么《沙逊的大卫》、《虎皮武士》,大概是爸爸在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时买的,有闻一多的两本选集,一本是《神话与诗》,一本名字忘了;有几本外国小说译本:梅里美的《嘉尔曼附高龙巴》(嘉尔曼即卡门)、《哈代短篇小说选》,还有丹麦、瑞典的不太有名的作家的短篇小说集。其他中国作家的小说家里基本没有。爸爸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,介绍中国古代法医断案的《洗冤录》、介绍古代陶瓷的《景德镇陶艺录》,还有《盐铁论》、《梦溪笔谈》、《癸巳类稿》、《十驾斋养新录》等等,大都是在张家口劳动时买下的。“文革”之后,重印了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和古籍,家里这些书才多了一点。
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书,爸爸的学问又是从哪儿来的呢?他大学时读了不少书,后来在剧团也读了不少书。爸爸在剧团的同事说,团里资料室的书几乎让他翻遍了。爸爸还在剧团买书,买《植物名实图考》之类的杂书,这样的书全剧团可能只有他会看。那是1972年年底的事。他给朱德熙写信说:“今天我还为剧团买了一套吴其浚的《植物名实图考》及其长编。那里的说明都是一段可读的散文。你说过:‘中国人从来最会写文章’,怎么现在这么不行了?对于文章,我寄希望于科学家,不寄希望于文学家。因为文学家大都不学无术。”
爸爸60岁之前看书是比较多的,以后除了写文章需要外,在家里不怎么看文学作品,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。他平时常翻的是过去看过的各种杂书,《容斋随笔》啦,《梦溪笔谈》啦,《东京梦华记》啦,还有历代文人谈吃的小册子和各种诗话。此外,他还看些书论画论一类的书,杂七杂八。他觉得这些东西很有意思,比看大部头的文学作品收获要多。爸爸常看一本真正的大部头的书,是———《辞海》。有时他要写文章时,先要把《辞海》打开,铺在床上,翻来翻去,然后再动笔。我们不知看《辞海》干什么。后来发现他是真有用。爸爸写过一篇《萝卜》,里面有一段话:“萝卜原产中国,所以以中国的为最好。有春萝卜、夏萝卜、秋萝卜、四秋萝卜,一年到头都有。”他去世后,我们给他编《全集》时,发现“四秋萝卜”讲不通。中国历来只有“三秋”之说,哪里来的“四秋”。也许是“四季”之误。但是到哪里查找核实呢?我们想到爸爸总翻《辞海》,于是试着也找了一下。果然,《辞海》中的记载是“四季萝卜”,而且表述与爸爸的文字很相似。
后来发现,爸爸的其他文章也有《辞海》中的一些材料。他写过一篇《马铃薯》,里面写道:“一早起来,到马铃薯地里,(露水很重,得穿了浅革幼的角胶靴),掐了一把花,几枝叶子,回到屋里,插在玻璃杯里,对着它画。马铃薯的花是很好画的。伞形花序,有一点像复瓣水仙。颜色是白的,浅紫的。紫花有的偏红,有的偏蓝。当中有一个高庄窝头似的黄心。叶子大都相似,奇数羽状复叶,只是有的圆一点,有的尖一点,颜色有的深一点,有的淡一点,而已。”《辞海》的相关描述则为:“地上茎略呈三角形,有毛,奇数羽状复叶。伞形花序顶生。花白、红或紫色。”“老头儿”把这段话打散了,把什么“奇数羽状复叶”、“伞形花序”之类的词用进自己的文章,显得挺“学术”。爸爸这样做是有自己的追求。他喜欢读一些既有科学性又有文学性的文章,像《植物名实图考》,法布尔写的《昆虫记》,也想写写这类有些实在内容的东西,而不是一味说空话。为了弥补科学知识的不足,借助各种工具书也是自然的。
爸爸书看得杂,懂得的东西也多,文章不免写得也杂,有时对文学之外的问题发表意见。他不是书法家,但是谈过对书法的印象。他不是专业画家,也爱谈谈中国画的问题。我们对这些可是一窍不通,也不知道是不是说到了点子上。只能从行家的反映中了解一二。爸爸去世后,我们想找个书法家写块墓碑,懂行的人推荐了大康。我们知道爸爸生前知道大康,参观过他的书画展,觉得很有水平,找这样的人写字爸爸大概不会反对。大康的名气很大,和爸爸没有什么直接交往,身体又不好,但是听说这件事立即答应了下来,大康说,爸爸写过一篇谈书法的文章,很大胆,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们不便说的话,因此早就知道汪曾祺。大康退还了我们带去的一点礼品,提出爸爸的《全集》出版后送他一套就行了。遗憾的是,爸爸的《全集》出版时,大康已经住进了医院。即便如此,他还捎话说想看一看书,爸爸的《全集》上午送到,下午他就去世了,也不知道最后看了一眼没有。
大康提到的这篇文章我们知道,发表在《光明日报》上,题目就叫《字的灾难》。文章对刘炳森、李铎这样当红的书法家的招牌字明确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,提醒他们不要只迎合商业心理,也要照顾一下市民的审美心理。爸爸很少指名道姓地对文学圈中的什么人提出批评,但是对书法家却是这样。可能是他觉得不是同行说话尽可以随便一点,不会涉及派系,也不会有什么人当真,再有就是对一些人写的字觉得实在不敢恭维。
爸爸还有一些杂文则不太为人所知。他写过一本《释迦牟尼传》,是江苏教育出版社约写的,只出了一两千册,基本是赠品;写过新华社对外特稿———《北京人的遛鸟》。这本是妈妈的工作,但是她对此所知不多,于是就硬派到爸爸的头上了。这样的文章爸爸连暑名权都没有,但是还得格外认真,否则妈妈没完。
遛鸟的人是北京人里头起得最早的一拨。每天一清早,当公共汽车和电车首班车出动时,北京的许多园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旷、林木繁茂的去处,就已经有很多人在遛鸟了。他们手里提着鸟笼,笼外罩着布罩,慢慢地散步,随时轻轻地把鸟笼前后摇晃着,这就是“遛鸟”。他们有的是步行来的,更多的是骑自行车来的。他们带来的鸟有的是两笼———多的可至七八笼。如果带七八笼,就非骑车不可了。车把上、后座、前后左右都是鸟笼,都安排得十分妥当。看到他们平稳地驶向通向密林的小路,是很有趣的———骑在车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潇洒自得,神清气爽。
爸爸原来在甘家口住时,经常一大早去玉渊潭遛弯,认识了不少遛鸟的,因此才能应承这样的文章。
爸爸甚至还写过一回广告。广东一家广告公司在北京西山的八大处建了个山庄,想出一本精美画册来促销,里面要介绍八大处周围环境的文字,必须有文化有品位,于是公司便想到了“老头儿”。尽管约稿出价甚高,是一般文章稿费的几十倍,爸爸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件事。负责联络此事的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一个小姑娘,在北京人艺呆过,以后去了广东。她人挺机灵又很懂事,和“老头儿”东拉西扯,海阔天空地闲聊,搞得爸爸妈妈都挺喜欢她,像看待自己的儿女一样。最后她提出自己的苦衷,希望爸爸帮帮忙,有了这份人情,此事才算谈成。
爸爸写了这么多杂文,有没有不会写的文章。当然有。他不会打报告,不会写那种向有关部门提出自己要求的报告。因为这样的报告在语气上得低声下气一点,爸爸觉得太跌份儿。尽管不说,爸爸心里存有那种“我不求人富贵,人需求我文章”的傲气,逢到求人的事自然会难受。汪明在黑龙江建设兵团想调回北京时,汪朝在工厂想调动工作时,都曾经让“老头儿”帮忙写请调报告,写出来的全然不成样子。爸爸当了右派回北京之后,一直住妈妈单位的房子,比较狭小。他有些名气之后,总有一些港台作家和外国作家到家里来看,这不免有些不方便。爸爸和妈妈的朋友也是作家韩蔼丽到作协反映这一情况,呼吁帮忙解决一下爸爸的房子问题。作协的领导也到家里看过,也很同情,让爸爸写一份报告,说明实际情况并提出要求,以便研究解决。这下爸爸可真是犯了愁,整天气乎乎地说:“我不要房子,也不写报告,现在住得就挺好。”这“老头儿”,倒好像别人欠了他什么。在妈妈的“高压”之下,爸爸最后还是被迫投降,写成了报告,但是不合标准。最后,还是妈妈口授主要意思,爸爸进行文字润色,才把报告写成。不过,报告写好上交后,又碰到了其他问题,到头来,爸爸终于还是没有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。